阿丁姐姐

聂明玦又一次在梦中变成了聂怀桑。

这次的怀桑已经换上了聂家家主的服饰，坐在大厅主位上听下属汇报，尚显稚嫩的面庞之上带着明晃晃的惶恐不安，遇到大事拿不出个主意，一炷香时间“不知道”能说上好几十遍。

聂明玦听着他口中支支吾吾，心跳如擂鼓，满心只想逃回自己房间，又是心疼又是生气。若是自己走火入魔暴毙而亡，怀桑仓促之下被推上家主之位，其下家臣怕是大多不服他，想来定是艰难的很。

画面一转，依旧是聂怀桑坐在大厅主位上，下方坐着几位聂家附属小家族的家主，正在争吵着什么，继而转向主位，想让聂怀桑帮他们主持个公道。聂怀桑哭丧着脸搪塞半天，只能答应替他们做主，转头就上了金麟台，去找金光瑶帮忙。

聂怀桑扑进金光瑶怀里放声哀嚎，哭诉自己多么不易，惹来金光瑶好一阵安慰，外加各种帮他解决麻烦的保证。聂明玦暗道这个弟弟当真不争气，自己一走，就对金光瑶这个心机之辈如此信任，心中却隐隐觉得有些违和。

之前他分明感觉到了聂怀桑的紧张无措与欲哭无泪，确实如同他面上表现出来的那样，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家务。可是这一次，尽管聂怀桑口中嚎得大声，他却半点也没觉得他是真的被难住了，甚至怀桑心底颇有些嗤之以鼻的轻蔑。

果然，离了金光瑶的视线回到客房的聂怀桑，一关上房门就迅速收起了那副丢脸的模样，随手拿过毛巾擦了擦脸，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。

“宗主。”房间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人，对着聂怀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，随后很是随意地坐到了聂怀桑对面。聂明玦打量了一下，确定这人自己并不认识，现在应当不是聂家客卿。

“找到人了吗？”

聂怀桑问得没头没脑，对方却听懂了，答道：“金光瑶把那天晚上在场的门生清得差不多了，只有一个所属家族追随金光善数十年了，不好随意处置，只好调到边缘地区去。你大哥出事的那天晚上，确实先跟金光瑶吵了一架，还把人从金麟台上踹了下去。看到你大哥走火入魔，金光瑶可是半点都不着急，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。”

聂怀桑手中的折扇被捏得嘎吱作响，胸中怒气勃发，一时间眼睛都憋红了。他半晌才勉强平静下来，咬牙道：“你没留下什么痕迹吧？”

“我办事你还不放心？那傻子根本就不会记得今天晚上的事，大概只会以为自己喝醉了吧。”对方道。他看了看聂怀桑的神色，有些担忧地问道：“你没事吧？”

这人跟怀桑的关系倒是不错，不像个单纯的下属，倒有些像是朋友。聂明玦暗想。

“上次那个提取记忆的符咒，等回去了我们再一起研究研究。”聂怀桑道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，聂明玦发现聂怀桑的手指指尖异样的红肿，难怪方才捏紧扇子时手指抽痛不已。

“你每次试验的时候都……还要试？”那人虽然没说完，但聂明玦不需想便知道定不是什么好话。

“我实在是想不出别的破绽了，只能再听听金光瑶给大哥弹的清心音。”聂怀桑摩挲了一下指尖，借着疼痛压下自己心底的愤怒和恨意，道，“从前不通音律，听过就忘，也没往心里去，根本想不起来他当时弹的调子，只能借助符咒帮我回忆。若是真有问题，我现在应该可以听出来。”

“你可悠着点吧，再好的伤药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自己的手。”那人道。

“我知道。”聂明玦听着聂怀桑随口答应了，心底却半点也没将别人的关心放在心上，满头满脑琢磨的都是如何借着符咒去自己脑子里面搅一搅，翻一翻脑海深处的记忆，来给金光瑶定罪。

聂怀桑又想起了什么事，问道：“金光瑶真的下令围剿薛洋了？”

“千真万确。金光瑶手段真是可以，该舍就舍，绝不含糊。据说已经快追上薛洋了。”对面的人答道。

聂怀桑稍一沉吟，道：“跟上去，什么也别做，汇报进展就行。”

从梦中醒来的聂明玦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。梦中的一切实在太过真实，叫人忍不住怀疑这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。忆起梦中聂怀桑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，聂明玦只觉一阵寒意直冲头顶。

这还是他那个学业平庸、天资愚钝、胆小懒惰的弟弟吗？梦境后半段的聂怀桑做戏熟练自然、手下忠心耿耿、布局有条不紊，对自己更是狠心，跟那个遇事只会往自己身后躲的聂怀桑哪有半分相似？倒是更像最近这个胆敢给自己下药、拐他//上//床还引走戾气的怀桑！

这般一想，聂明玦登时惊出一身冷汗。他干脆起身，披了件外衣坐到桌边细细思考。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？怀桑已经经历过另一段人生，在那段人生中，自己早早地走火入魔去世，留怀桑一个人滚爬摸索，学着当家主，学着为自己报仇？如果事情真如方才梦中见到的那样，那么自己的走火入魔并不全因为修炼刀法，金光瑶也掺了一脚？

聂明玦揉了揉额角，有些头昏脑涨。将梦中的事情当了真，听起来实在是荒谬至极，可聂明玦完全止不住这个想法。他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，细细思考这段时间发生的事。

事情脱轨，是从他完全没有印象但确实跟怀桑做了那等亲密之事那晚开始的。聂明玦一直疑惑聂怀桑是从何处学来的转移刀灵戾气的方法，如若怀桑是重活一世，那便很可能是怀桑上辈子得来的方法。

魏无羡莫名复生，他最近也没精力管这事，想来有蓝二公子看管，应当不会酿出什么大祸。听曦臣说，怀桑跟着蓝忘机一同下山夜猎，回来时却带回了一个早已经去世多年、尸首无存的人。依着他们在花楼找到两人时的表现，蓝忘机对魏无羡的心思怕也不单纯。

蓝忘机此前不知为何闭关数年，若他有能力复活魏无羡，怎会等到现在？此去复活一人，却是有怀桑同行，莫非在魏无羡复活这件事上，怀桑也帮上了忙？可是要复活一个肉身灰飞烟灭、灵魂不知飘在何方的人，谈何容易？怀桑竟然能做到这种逆天改命的事吗？

聂明玦的思绪不可避免地转向了那个他从不愿深思的感情问题。他一直觉得怀桑尚且年轻，口中叫着爱他，实际是误解了从小相依为命的亲情。可若是怀桑已经经历过一世，虽不知那一世怀桑有多少寿数，但一定已经是个心思沉稳的成熟之人了。

今日梦境的后半段，怀桑应当已经做了好些时日的家主，不知为何在人前唯唯诺诺、藏拙露怯，人后却显示出心思机敏、井井有条的领袖之才。这样一个人，会在亲生大哥死后，还弄错自己对大哥的感情吗？

若怀桑是上辈子在自己去世之后才意识到这份感情，他上辈子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一生吧？聂明玦心中一紧，忽然忆起花楼中聂怀桑醉酒后意识不清间，偶然流露出的深刻的绝望和痛苦。

他的怀桑，难道就是怀着这种心情，从十几岁走到了几十岁？

聂明玦只觉手脚冰凉，眸中难得显露出几分惊慌无措来，高大的身躯伏在桌上，手中死命捏着桌角，竟然生生抠出好几个手指印来。

他从凌晨坐到晨曦满地，微凉的晨风带走了他身上的温度，整个人僵直如同一尊雕像。

冷静，说不定是自己不知何时中了别人的暗招，故意被人拉入了这种梦境，想要扰乱他的心神。怀桑未必就如同自己所想的那般，过了如此悲惨心伤的一生。这种回溯之事闻所未闻，定是不可能的。聂明玦不断地想要说服自己，行动却不听大脑指挥。

天一亮，他就迫不及待地命人找了一个人像画师，根据他的描述，绘出了一幅梦中怀桑那名下属的肖像画。一模一样地绘了几张，聂明玦派了几名门生暗中在清河境内搜寻此人。听这人口音应当是清河人士，便先从清河找起吧。

聂明玦不敢直接去问聂怀桑，只好用这种方式拖延一二，也不知他到底希不希望找到此人。若是找不到，他还能继续自欺欺人。可若是找到了，是否说明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？怀桑真的变化如斯，还对他怀着深深爱恋？

聂明玦努力忽略自己心底因为这个念头而冒出的丝丝喜悦。他不是该盼着梦中一切只是梦境吗？怎可以为了自己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欲念，盼望怀桑曾经悲苦半生、求而不得？

“宗主，兰陵金氏来信。”一门生将信件递给聂明玦。

聂明玦接过来一看。兰陵金氏将于三日后处决薛洋，请他前去监督？金氏这张帖子倒还合他心意，总算做了一件符合仙门大家身份的事，不再为了一己私欲，保护一个声名狼藉、身上命案累累的罪人。

既如此，三日后他便去看看吧。

TBC